：我最好的朋友死了，我一直很珍惜

1、

我最好的朋友死了。

傍晚的时候，人们从福利院背后森林深处的溪流中找到她，带了回来。我只看了一眼，就被院长妈妈捂着眼睛拉走了，但那一眼我还是看清楚了，白布下面露出来的，是一张青白肿胀的脸，活像个怪物。我看着怪物额上歪歪斜斜带着的星星发卡，呜呜哭了起来。

那是我送给朋友的生日礼物，她一直很珍惜。

晚上我做了噩梦，梦里怪物站在我床边，全身都淅淅沥沥往下滴水，把床边地板都浸湿了。怪物用熟悉的小女孩声音甜甜地和我说话，问我还记不记得我们的约定，又伸出肿胀的手指和我拉钩。

她说：说话算话哦。然后像水一样融化，顺着地板淌走并消失在黑暗中。

我从噩梦中醒了过来，整个背上全是黏腻的冷汗，但不敢从被子中伸出手脚，只靠着墙把自己蜷成一团。我在黑暗中咬着手指，想着和朋友的约定。

那时候我们偷偷跑到福利院最高的天台上看星星。福利院远离城市，也因此总是能看见一片完整星空。人死了之后灵魂会变成星星，升到天上去哦。小女孩在星光中笑着对我说，眼睛亮亮的，也像两颗星星。

她一颗一颗地指着遥远的星星，告诉我这颗是她的爸爸，那颗是她的妈妈，还有一颗小小的黯淡星星，是她夭折的小弟弟。我频频点头，也认真去看夜空，虽然我并不能分辨这些星星有什么不同。

可是……我要是死了的话，即使变成星星也不要升到天上去，在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孤零零地待着。女孩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，像是被雨浇得湿漉漉的小狗。她说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，如果我死了，你要在我变成星星升上天之前把我捉住，这样我就能一直留在你身边，变成你一个人的星星，这样你晚上不用打着电筒偷偷看书啦！

我和女孩拉勾：好，那我也是。

女孩咯咯笑起来，她的手指又小又软，在我手心促狭地勾了勾。

回忆战胜了恐惧，我从床上爬了起来，赤着脚踩着地板上。得快一点，在她变成星星升上天空之前抓住她，这样她就不会气我不遵守约定了。

2、

哦，这就是你半夜不睡觉，跑到树林子里来的原因吗？

对面的男人笑着问，递过来一串不知是什么的肉串，我看了看火堆边那一团血淋淋的皮毛，像是兔子，又或者是其它什么小兽。男人有点不耐烦地晃了晃肉串，我犹豫着接了。

我是在溪流边被男人逮到的。他说自己是住在附近的猎人，也确实有一杆木托的猎枪，然后男人不准我再沿着水边乱跑，说夜里水边太危险，掉下去就麻烦了。

我借着火光打量男人：我最好的朋友死了，我一直很珍惜，他穿一身有些脏污的旧猎装，袖口裤腿都磨损了，脸大概好些天没打理过，长了一下巴密密的胡茬，但仍能看出原本是一张斯文的脸，只是嘴角有一道弯曲的疤痕，平添了几分狰狞。

男人问我怎么跑出来的，据他所知福利院夜里都是要锁门的。我告诉他自己是踩着后院的老树爬墙出来的。他笑着点了点头，一点也不意外。吃饱喝足后，他一边抹着自己的猎枪管，一边告诉我一个秘密。

灵魂变成的星星，你就这样捉是捉不住的。男人说着伸出手，一枚小小的种子躺在他掌心：你把这个种在你朋友去世的地方，她的灵魂就不会升上天，会从土里长出来，开花结果，变成地面上的星星。

我将信将疑地把种子接了，握在手里小小硬硬的一颗，很硌手。然后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赶我：好了，自己去种吧，然后自己原路回去。

我掉头走了几步，男人又喂了一声叫住我。我回头看他，火光照在他脸上明暗不定，嘴角的疤痕也让他看起来似笑非笑：这是我们的秘密，不要告诉其他人。不然……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——不然你别想再偷跑出来，也别想看见朋友的星星了。

我有些害怕地转头跑了：我最好的朋友死了，我一直很珍惜，最终又趁着夜色，把那颗种子种在了溪边。

3、

后来我每隔一两天就偷跑出去看看种子，一周后下了一场大雨梦见植物不长了，直浇得土地松软，林子里植物都抽出大截的新绿。那种子也终于破土长了出来，柔柔弱弱的一小根，顶端发了两片可怜兮兮的叶子。

最近已经渐渐没有再梦见朋友死去的样子了，大概她也知道，我正在实现与她的约定吧？我摸着那对毛茸茸的小叶片发愣。

没想到那男人从溪边一株树后转了出来，一手挎着他那支猎枪，一手拎着只兔子。哦，长出来了？他笑眯眯地问我，又叫我看自己的，别管他，说自己还会在这附近待一段时间。

那株小小的植物是个慢性子，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不慌不忙地长了数对叶片，高了几十公分，最后终于生出了一串青涩的花骨朵。而我一来二去又遇见了男人好几次，渐渐熟悉起来。

我开始习惯与他一起在溪边生上一堆火，再陪他坐一坐，也开始慢慢告诉他自己的事情。今天又被谁谁责骂了，或是因为撒了午饭的土豆被打了手心；院墙长了青苔，翻墙出来的时候摔了一跤；有个胖小孩骂我，我们打了一架双双被罚打扫杂物间……

每每都是我嘀嘀咕咕地说，男人默默地听。终于我忍不住问他，为什么一直住在森林里？嗯，为什么呢？男人出神地看着天上的星星。大概是这里安静，可以获得内心的平静吧。他说。

不知道为什么，看着男人仰望星空的面庞，让我想起了朋友的笑脸——星光给她脸庞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，她笑起来那对小酒窝像个天使。

我摸了摸脸，摸到了一手的泪水，在男人惊异的目光中，我终于嚎啕大哭起来：她，她最喜欢星星……呃！她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……呜，她那么好看……死了，变成了可怕的样子……

我哭得喘不过气，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清楚。但是男人听懂了，他目光柔和下来向我招了招手，于是我嚎啕着扎进他怀里，哭了个天昏地暗。模模糊糊中，男人似乎拍着我的背安慰我。

他说：把她可怕的样子忘了吧，你只要记住她最好看的样子就好了。

4、

这天很奇怪，感觉气氛不同往常。福利院的大人忙忙碌碌，进进出出了几波，脸上表情都僵硬而严肃。临睡觉前，院长妈妈召集所有孩子训话，告诫我们最近福利院将会戒严，不准随意外出。

有个年龄稍大的孩子嘀嘀咕咕地说小话，说是因为有人在附近看见了一个在逃的杀人犯，还说大人们都在猜测，我们院里一个多月前淹死的小孩会不会也跟他有关。

嗐，你们要看吗？他神神秘秘地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团，有些得意。我还偷拿了一张通缉画像呢。

借着昏暗的灯光，我瞄了一眼，纸上影印着黑白照片，一个斯文的男人，并不如何凶神恶煞，只嘴角有道弯曲的疤痕，显得似笑非笑。

夜深的时候我还是偷跑出去了。

昨晚那株植物的花蕾已经鼓鼓囊囊，今天果然开了。不出所料男人也在，他比我先到，正静静地看着那株植物。那花只是很普通的小白花，像是一串铃铛，散发着幽幽的香味——可是，看不出来和星星有任何关系。

我想其实根本没什么偶遇，从初次见面他起就一直是在等我。

我离他隔着几步距离不再靠近：你在骗我是不是？什么会开花结果长出星星，都是假的。男人不置可否，他转头看我向我走来，而我后退了。

你在怕我。他点了点头，露出恍然的表情：今天有其他人撞见我，我被认了出来，所以你知道我是杀人犯了。

我心里堵得难受，却刻意恶狠狠地说：我看到你的通缉画像啦！你快走吧，有人看见你了，而且我也给院长留了纸条，告诉他们你在这里！你快走吧！再不走就来不及了！

男人没走，相反他伸出手向我走了过来：你不用怕我，我不会伤害你的。可我哪里会再信他，戒备地向后退去，身后就是湍急的溪流了。

男人有些失望地看了我一眼，又把目光投向林间方向。林间树枝缝隙中渐渐亮起火光，也开始听到人声与狗吠，有不少人向这边来了。

他嘴角颤动了一下，终于不再理我，背着猎枪转身向着溪流上游跑去。

我松了口气，放松下来。正准备离开水边，可一脚踩到布满青苔的石头，我失去平衡一头扎进了水中。这附近溪水很深，带着春末夜晚的凉意，我在水中沉沉浮浮，踩不到底，胡乱挣扎间呛了满鼻满口的水。

人声与火光说不远也不近地漂浮在林间，我想我大概是等不到他们到来了。在水中缓缓下沉的时候，我眼前浮现了好友的脸，她终于不再生我的气，向着我笑。

哗啦一阵水响，我的手被人抓住了。是男人去而复返来救我，水边陡且滑，他耗费了大力气才把我推上溪岸。

我躺在地上，呛咳着吐出口中的水，进了水的耳朵嗡嗡作响。意识模糊间，似乎听见身边力竭的男人自嘲地笑了一下，他轻声道：之前就应该救她的，我很后悔。

人群围了上来，举着猎枪和棍棒等武器梦见植物不长了，有狗狂吠着，男人错过了好时机，已经无路可逃。

5、

后来我断断续续地听说了男人的事情，他被抓回省城，对杀害妻子与情夫的事情供认不讳，被判了重刑。可他一直不承认溺死福利院孩童的指控，只说那是意外。

这天夜里我心血来潮，又偷跑出去看那株植物。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中奔跑，我突然停住了脚步——想起了一件奇怪却又一直被忽略的事情。

我想起第一次在那株植物边遇到男人的画面，他好像一直等在那附近，就像守株待兔的猎人。可是……延绵数公里的溪岸，他怎么知道我会把植物种在那里呢？

他怎么知道我的朋友……是死在那里呢？

我模模糊糊想起了男人最后对我说的话，他说之前就应该救她的，他很后悔。

他看见了，他知道一切。

原来这才是他所说的「我们的秘密」。

……

朋友淹死的那一天，她和我在一起。我们在溪边看鱼，捉蚂蚁，打水漂。然后朋友问我，要不要和她一起离开这里。

女孩天真憧憬着未来的日子，我们去城镇里，可以去送奶，可以送报纸，也可以为大户人家做些杂事，只要我们两人在一起，总能养活自己。

可我拒绝了。我要留在福利院，这是唯一和父母还有交集的地方，虽然我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，可是我要等他们，我相信他们最终会回来接我。

朋友说我天真，我生了气，说再天真也没有她天真，居然相信人会变成星星。我们第一次大吵起来，谁也不肯让步。

最终女孩怒气冲冲地说：他们不会来接你的！这里的孩子都没有地方可以回去啦！他们要不就是死了，要不就是不要你了！永远不会有人来接你！

我气急败坏地将她用力一推……女孩惊叫着掉进了溪水中。

神啊，我不是故意的！我也尝试着去救她了！我不会游泳而那溪水湍急且深。我用各种方法去拉她，试图让她爬上来，我也曾大喊救命……可是没有人来救她，女孩最终沉入了水底。

我吓到浑身发抖，又害怕背上罪责，于是谁也没有告诉。而男人看见了，可他身为杀人犯梦见植物不长了，怕行踪暴露没有出手救人。最终这个秘密被我们两人一起掩藏起来。

我们罪孽深重。我们都很后悔，一直后悔，并且无药可救。

直到今天，直到永远。

……

拨开树叶走到那株植物生长的溪边，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。在没来的日子里，那株娇弱的植物蓬勃生长，变成极茂盛的一丛，开满了一串串铃铛般的白花。

而溪水边的萤火虫被花香吸引，围绕着植物飞舞，或聚或散，在黑夜中散发着轻柔的荧光。

他没有骗我——我朋友长眠之处，真的长出了一整片温柔璀璨的星星。